《詩經(jīng)》中的愛情詩一度被曲解，近來逐步恢復(fù)原貌。其中的婉轉(zhuǎn)情韻，雖經(jīng)千載如今讀來仍有感于心，它反映出的當(dāng)時婚俗與民俗也極具研究價值。

一、一夫一妻制

中國古代婚姻制度曾經(jīng)歷原始群婚、血族群婚、亞血族婚、對偶婚等形態(tài)，后來才正式確立了一夫一妻制。一夫一妻制由父系氏族社會開始實(shí)行，女子離開自己氏族嫁到男方，從夫居住，所生子女由父系計算世系。《周官》記載:“凡男女自成名以上，皆書年、月、日名焉。令男三十而娶，女二十而嫁。凡取判妻人子者皆書之。中春之月，令會男女，于是時也，奔者不禁。若無故而不用令者罰之。司男女之無夫家者而會之?！边@種活動很可能是從群婚制到對偶婚制的過渡形態(tài)遺留。至今苗族仍有“游方”等類似社交活動。

從(詩經(jīng))中可以看出，一夫一妻制已確立下來。《周南·桃夭》中“之子于歸，宜其室家”的句子，明顯是女子出嫁到男家。《衛(wèi)風(fēng)·氓》中，“女也不爽，士貳其行。士也閣極，二三其德”，“信誓旦旦，不思其反”，從中可看出對愛情的專一已是一種通行的道德觀念，并有信誓來堅定專一的愛情。這種觀念只有在父系社會一夫一妻制確立時才可能產(chǎn)生。至于《邶風(fēng)·柏舟》中“之死矢靡它”的激烈誓言，就更加動人心魄了。其《鄴風(fēng)·擊鼓》“死生契闊，與子成說，執(zhí)子之手，與子偕老”，以及《鄭風(fēng)·出其東門》“出其東門，有女如云。雖則如云，匪我思存。編衣茶中，聊樂我員”，《唐風(fēng)·羔裘》“豈無他人?維子之固”，無疑是一種與現(xiàn)代極為接近的專一愛情觀。

二、婚禮制度

周代有一整套婚禮儀式。據(jù)《儀禮·士昏禮》規(guī)定，媒聘婚有六道程序是為六禮。包括:

(1)納采。男家清媒人到女家說親，得到女方應(yīng)允后派使者送上雁為禮物，向女家正式提出締婚要求。

(2)問名。男方使者問女子生母之名，以分嫡庶，并問女子名字、排行、出生年月，以用占卜。

(3)納吉。男方占卜，獲吉兆后派人帶著雁到女家報喜，行納吉禮后，婚約正式確定，兇兆則無須納吉。

(4)納征。亦稱納成，向女方送聘禮。

(5)請期。男方占卜選好結(jié)婚吉日后，征求女方同意。

(6)親迎。到婚期，新郎乘黑漆車親往女家迎娶。

這種制度在《詩經(jīng)》中有所反映?！缎l(wèi)風(fēng)·氓》“爾卜爾笙，體無咎言。以爾車來，以我賄遷”，即體現(xiàn)了占卜和迎娶?！队娘L(fēng)·東山》“之子于歸，皇駁其馬。親結(jié)其璃，九十其儀”，回憶新婚的景況?！多嶏L(fēng)·將仲子》“父母之言，亦可畏也”，描寫了情人訂婚后，女子仍怕人言可畏。(詩經(jīng)》中還有對媒的描寫。如“伐柯如何?匪斧不克。取妻如何?匪媒不得”。“取妻如之何?必吉父母。”周代的六禮與男女雙方家族的關(guān)系密切，要有雙方父母、媒人等一系列手續(xù)。但這并不等同于后世的“父母之命，媒灼之言”，關(guān)于這一點(diǎn)在以下還有敘述。

三、婚年與婚時

《周官》記:“令男三十而娶，女二十而嫁?！薄对秸Z》勾踐法令則規(guī)定男二十娶，女十七嫁。一般認(rèn)為，男三十、女二十是極限，不可超過，可以嫁娶之年則為男十六、女十四。戰(zhàn)亂過后需要多增人口時，婚年就早，過期不嫁娶還要受處罰。再來看(召南·摽有梅):“摽有梅，其實(shí)七兮。求我庶土，迫其吉矣。摽有梅，其實(shí)三兮。求我庶土，迫其今兮。摽有梅，頃筐暨之。求我庶土，造其謂之?！迸有那槿绱似惹校荒芎唵蔚匾浴坝信畱汛骸眮砀爬ㄖ?。

關(guān)于婚時也有規(guī)定?！盾髯印ご舐浴贰八的媾?，冰浮殺止?！惫糯r(nóng)民冬則居邑，春則居野。田牧之世，分散尤甚。故嫁娶必始秋末。迄春初，雁來而以為禮，燕來則祀高媒，皆可見嫁娶之時節(jié)?！睹绞?“仲春奔者不禁，蓋以時過而猶不克昏，則必乏于財，故許其殺禮?！?呂思勉(先秦史))(氓)中詩句“匪我想期，子無良媒。將子無怒，秋以為期?！迸魅斯岢龅幕槠谡乔锾?。

在六禮中，納采、問名、納吉、請期、親迎都要以雁為禮物，有說是取雁南往北來順乎陰陽，象征陰陽和順。也有說象征愛情忠貞。但我認(rèn)為其初始來源還是與季節(jié)有關(guān)，以雁為禮則限制了婚禮的季節(jié)。正如呂思勉先生分析，秋末至春初是農(nóng)閑時節(jié)，又因收成而有余財辦婚禮?？梢姸Y制不是憑空規(guī)定，而是與當(dāng)時社會情況相適應(yīng)的。這里補(bǔ)充一句，由古籍“奔者不禁”、“令會男女”的記載看，當(dāng)時男女交際較自由，《詩經(jīng))中大量的情詩證實(shí)了這一點(diǎn)。從(王風(fēng)·大車》“豈不爾思，畏子不奔”也可看出當(dāng)時青年狀況之一斑。當(dāng)時的“父母之命，媒灼之言”與后世禮教壓制下的情況及今人的想象是不同的，子女也有一定自主權(quán)。繁復(fù)的婚禮意義在為當(dāng)事男女作公證，確認(rèn)將來的子女、財產(chǎn)分配等問題，是對雙方的保護(hù)，無疑具有社會進(jìn)步意義。這與后人臆想的是大相徑庭的。

婚，古寫作昏?；槎Y都是在黃昏進(jìn)行的。《唐風(fēng)·綢繆)“三星在天”，可見婚禮在晚上舉行。有意見認(rèn)為《陳風(fēng)·東門之楊》是寫男女在城外相會，實(shí)際應(yīng)是寫新婚?！盎枰詾槠冢餍腔突汀薄盎枰詾槠?，明星哲哲”正是結(jié)婚之時。選擇黃昏結(jié)婚是古代劫掠婚的遺留，劫掠婚總是乘黑搶掠女子，后來這種婚制消亡，習(xí)俗卻保留了下來。

四、采摘、歌唱、投贈

《詩經(jīng))中有很多采摘詩，形成了一個引人注意的采摘母題。如“采采卷耳，不盈頃筐”“彼采葛兮”“終朝采綠”等等，且多作為起興。我認(rèn)為這屬于實(shí)寫。采摘在氏族公社時期曾是一項主要勞動，《詩經(jīng)》時代雖已開始農(nóng)耕，但采摘仍在繼續(xù)。(卷耳》中“采采卷耳，不盈頃筐。暖我懷人，賓彼周行”。應(yīng)是主人公因懷念遠(yuǎn)人，勞作變慢，才“不盈頃筐’。《采綠》也是這樣，“終朝采綠，不盈不菊。

予發(fā)曲局，薄言歸沐”，都是寓情于景，寫勞動中的思念之情。從采摘中可看出當(dāng)時社會生活的一面。

《詩經(jīng)》中的愛情詩有大量投贈之句?！杜针u鳴》“知子之來之，雜佩以贈之。知子之順之，雜佩以問之。知子之好子，雜佩以報之”《東門之粉》，’視爾如筱，貽我握椒”《漆消》“伊其相謔，贈之以勺藥”。

在《木瓜》中說得更為明白:“投我以木瓜，報之以瓊據(jù)。匪報也，永以為好也。投我以木桃，報之以瓊瑤。匪報也，永以為好也。投我以木李，報之以瓊玖。匪報也，永以為好也?！笨梢?，相互投贈是青年男女交換定情信物。這種習(xí)俗至今尚存。苗族有些地區(qū)的“姊妹節(jié)”上，小伙子向姑娘討“姊妹飯”，如果飯包的是苞谷須就要買絲線回禮;是松針要回繡花針。得到一個樹勾表示兩人勾在一起不分離;得到樹叉意即叉開，表示拒于千里之外。

“高躍坡節(jié)”，姑娘向她看中的小伙子丟一張親手刺繡的花帕，小伙子掏出絲線、糖果或零錢，用帕子包好后丟給姑娘。苗族還有對歌傳統(tǒng)，《詩經(jīng)》恰巧也有這么一篇《萚兮》“萚兮萚兮，風(fēng)其吹女。叔兮伯兮，倡予和女”，描寫男女唱和的情景。將典籍中的記載與現(xiàn)存習(xí)俗兩相印證，其中的相似是很有意思的。

五、“舟”與“水”在《詩經(jīng)》中的含義

《詩經(jīng)》愛情詩中有很多與水有關(guān)。如淇水、漆、消、揚(yáng)之水等。水、舟這兩個意象與男女之間的關(guān)系反復(fù)聯(lián)系在一起?！鄂U有苦葉》此詩是女子期待情人求婚之詩。詩中的鳴雁、鮑瓜說明了女子思嫁。雁是六禮中必不可少的，而鮑瓜是禮中合巹禮所用，把一個飽瓜剖成兩個瓢，新郎新娘各執(zhí)一個，用來飲酒，共飲漱三次，叫合巹。飽瓜味苦，其盛酒也苦，象征夫婦合而為一，同甘共苦。雁至也說明正是秋末，婚期到了，更使女子思嫁?！笆咳鐨w妻，追冰未洋”一句與《荀子·大略》“霜降逆女，冰浮殺止”相印證，證明了此時的時間正是嫁娶之時。而此詩最后一節(jié)出現(xiàn)“舟子”，女子盼情人求婚與舟子、渡河有什么關(guān)系呢?此詩的“深則厲，淺則揭”二句令我聯(lián)想到(賽裳)中“子惠思我，賽裳涉漆”“子惠思我，賽裳涉淆”二句與其意相仿佛，而(賽裳》是男女相謔之辭，這里再一次出現(xiàn)了渡河之意?！镀嵯贰斗诰诩稀范际菍懩信畱偾椋纫运鹋d。水在這里到底有何含義?

且看《衡門》：“衡門之下，可以棲遲。泌之洋洋，可以樂饑。豈其食魚，必河之妨。豈其取妻，必齊之姜?！甭勔欢嘞壬J(rèn)為古時男女幽會所在地一般依山傍水，好行秘密事，所以山和水叫“密”，水或叫“泌”。“泌之洋洋”含有此意。詩里明確將“取妻”與“食魚”并舉，按聞一多先生的說法，魚代表兩性關(guān)系和生殖，而水又與魚關(guān)系密切。

《王風(fēng)·揚(yáng)之水》“揚(yáng)之水，不流束薪”。葉舒憲先生在他的《詩經(jīng)的文化闡釋)中提到，薪、斧都與媒有關(guān)，與男女關(guān)系有密切聯(lián)系。《綢繆》中，“綢繆束薪，三星在天”，新婚時提到束薪?！胺タ氯绾?匪斧不克。取妻如何?匪媒不得?！备c薪、媒聯(lián)系在一起?！皳P(yáng)之水，不流束薪”，這里的水一定有某種特定含義。我認(rèn)為，舟與水是一種男女關(guān)系的隱喻，來源不詳?；蛞蛩吺悄信臅蛞蛉~舒寬先生所論證的淇水邊的觀“春臺”禮，或因?qū)λ脑汲绨荩驗樗纳沉?、生命力，等等?！?/p>

總之，我認(rèn)為其原因雖已不可考，但毫無疑問的是，“水”與“舟”中含有的一種隱喻固定了下來。所以《柏舟》中先說“泛彼柏舟，在彼中河”，“舟”與“河”都是暗示男女兩人的關(guān)系，“涉漆”、“涉消”都是一種隱喻?！掇擞锌嗳~》中的舟，當(dāng)然也不是真是舟子，而是另有所指，很可能指別的男子。這也就能夠解釋為何在重題極少的《詩經(jīng)》中，會出現(xiàn)兩篇《柏舟》、三篇《揚(yáng)之水》，顯然是因為“舟”、“水”已獲得了隱蔽的固定含義，此在詠男女愛情題材時都用它起興。只是這種含義到今天已然失落，才給后人造成了困惑。